“我们战队的成员,打职业比赛前,在学校的学习成绩都很好。”上海世贸滨江花园的iG电子竞技俱乐部中,战队经理苏小落靠在墙上,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强调这一点。30分钟前,iG俱乐部的选手Baolan,在同一个房间中对记者说,他离开学校那会儿,成绩在全班是倒数。
谁会去在意一个光彩夺目的电竞世界冠军初中时的学习成绩呢?很多电竞行业的从业者在意。他们担心自己战队的成员曾经成绩不好这一点,再一次被人提起,这种谨慎的态度成为了很多玩家的本能。
iG夺冠那一刻,很多网友称,自己不被理解的青春此刻终于被正名。事实上,迄今为止,游戏作为一种单纯的娱乐,那些偶然的认可,只有在将游戏从娱乐属性中剥离出来,披上“教育”或“体育”的外衣的时刻才能拥有。
这次iG夺冠,权威媒体的一则评论先是表示祝贺,随之对“电竞”和“电子游戏”两个概念进行切割,提醒读者“电子竞技”和“电子游戏”不一样,后者依然是要防止“沉迷”的事物。
“我觉得游戏就是一种娱乐。由于社会将它视作洪水猛兽,一些同行会将游戏和教育、体育等比较正面的概念打包在一起宣传。但实际上,如果从中立的角度看,你赋予游戏那么多意义,其实反而说明你认同了那些对游戏污名化的言论。”知名游戏媒体《游研社》的创始人楚云帆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成功之路
“让大家明白电子竞技不是鸦片,让大家可以用正常的眼光来看这个事情,不希望我们变成一个边缘的市场。”iG战队经理苏小落在接受一家游戏媒体的采访时,这样转述王思聪对电竞行业的愿景。
2011年8月2日凌晨,王思聪在一则微博中宣布:强势进入,整合电竞。之后,他收购濒临解散的CCM战队,将其更名为iG。一位电竞行业从业者说,王思聪将旗下选手的收入提高一倍,在他的带动下,国内电竞选手的收入大幅提高。
王思聪入场电竞行业时,这个行业已显露出渐渐成熟的迹象。那些早年因禁令而无法在电视播出的游戏节目,成为了优酷等视频网站的宠儿。腾讯等互联网巨头,也成为了电竞赛事的幕后操盘者,近年《英雄联盟》最有影响力的比赛,几乎都是由腾讯主办。
那时还在哈尔滨经营律所的苏小落,也嗅到电子竞技行业即将腾飞的气味。一次他在YY平台解说游戏,结识了iG俱乐部的高层,对方邀请他来上海从事电竞行业。他没怎么犹豫,便放弃了从事多年的传统行业,来到上海。
在苏小落看来,2014年到2017年之间,iG一直在做“填空题”。所谓填空题是指参照韩国,将国内电子竞技产业所缺少的内容一一补上,比如学习韩国战队稳健的运营式打法,以及为选手配备专门的健身教练和心理咨询师。
2012年,如今的世界冠军Baolan还只是江西鹰潭一所初中的学生,本名叫做王柳羿。他坐在教室后排,由于近视,看不清遥远的黑板,有时只能在课堂上睡觉。
他是一个沉默的小孩,每天唯一说话的对象是他的同桌。校园里的孩子,总是自然而然地划分为好学生圈子、坏学生圈子。Baolan说,他不想成为坏孩子,不想和坏学生圈子接触,但由于成绩在班级里是倒数,也融不进好学生圈子。
更早的时候,他还不是这样。他在上小学时,成绩一直是班级前5名,受老师、同学的欢迎。那时,他的零花钱多于同龄人,常在周五下午大扫除结束之后,去网吧玩游戏。他们一起玩网页游戏时,同学的游戏装备多是由他花钱购买的。
今年11月15日,在上海的iG电子竞技俱乐部,Baolan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,抱着一只红色的企鹅玩偶说,“我觉得自己从小的性格,就有一种‘辅助’性格,喜欢帮助别人。我是那种如果自己有15块钱,会借给同学14块的人,自己只留一块坐公交车的钱。”
最初,他开始玩《英雄联盟》的时候,玩得不算好,段位在白银和黄金之间摇摆,这在这款游戏的段位中不过属于倒数第二和第三级。那时,他的ID也不叫Baolan,而是一串非主流符号。
直到他见到选手Madlife的游戏视频。Madlife是一名韩国辅助选手,他的视频让Baolan惊讶,“辅助也能打得这么好”。他身边的游戏少年们,很少有人愿意玩辅助。对于一局《英雄联盟》游戏来说,辅助的作用更多是帮助别的选手,不能彰显个人英雄主义。
之后,Baolan开始玩起辅助的位置。他只用了两周,将段位从铂金打到钻石,随即升至王者——游戏中的最高级别。极少玩家能抵达这个段位。Baolan成为世界冠军之后,一位他的校友在百度贴吧中回忆,“那时听说我们学校有一个人是王者,我一点都不信,现在才知道他是Baolan。”
Baolan打进王者段位之后,系统自动分配给玩家的对手中,很多已经是职业玩家。在一次游戏结束之后,一位天津的职业选手问Baolan,“我们战队缺一个辅助,你来不来?”
在同学、老师眼中沉默寡言的Baolan,几乎立刻做出决定,去往天津做职业选手。他没有和任何同学商量这件事,“那时隐约还是觉得,做职业选手、打游戏,是一件挺不光彩的事情。”这也与他内向的性格有关,在成为世界冠军之后,他仍然说,“自己没有什么知心朋友。”
他只和母亲讲了这件事。起初,母亲没同意。一周之后,母亲还是答应了。他和母亲一起坐上了去天津的飞机,这一年,Baolan 15岁。
Baolan的母亲相比多数家长都更开明,Baolan小学时,母亲曾开车载着Baolan和他的同学去网吧。
并非每个家长都能这样。苏小落在招聘战队成员时,有时需要和选手、选手的家长坐在一起谈。相比说服选手加入,更难也更重要的是得到家长的应允。不过,随着电子竞技选手近年收入的飙升,事情开始变得容易。
Baolan在天津的俱乐部很快解散,之后他又辗转了多个俱乐部打TGA比赛。这段日子里,他的比赛成绩难称满意。TGA是《英雄联盟》的一个较低级别的比赛,战队选手水平参差不齐。Baolan作为一个辅助选手,如果队友水平不行,即便他的水平很高,也很难在比赛中力挽狂澜。
意识到这一点时,Baolan很快又做出了一个决定。他和当时的战队老板说,他要去LPL打比赛,希望对方介绍相关战队,否则就辞职。LPL是国内最高级别的《英雄联盟》赛事。这颇能体现Baolan的性格特点,虽然平时内向、柔弱,但在需要做出重要决定时,总是迅速而果决。
之后的故事已经尽人皆知。Baolan加入了iG俱乐部,并在两年之后,他以iG俱乐部辅助的身份,参与拿下了2018年S赛的世界冠军。S赛是《英雄联盟》多个全球性比赛中,含金量最高的比赛。
iG夺冠那天,消息迅速成为微博热搜,在朋友圈刷屏。俱乐部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:王思聪在微博庆祝iG夺冠的抽奖活动,让微博一度瘫痪;iG庆功宴的抽奖活动中,一等奖是价值400万的阿斯顿马丁;Baolan要离开iG,王思聪挽留Baolan……
中国的电子竞技冠军,从未像iG夺冠这样备受瞩目。在他们备受瞩目的背后,是一段艰难的历史。尤其是,更早出现的那些游戏高手们,远没有这样幸运。
街机一代
“觉得自己生不逢时。我打街机那会儿,也打得那么好,怎么没有这样的俱乐部和比赛呢?”程龙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他得知iG夺冠时的感受。那天,他正站在武汉地铁4号线拥挤的车厢中,赶往30分钟车程外的一家化工企业,推销理财产品。
如今,35岁的程龙白天在银行工作,晚上在家直播打游戏。他的精力远不如少年时,打起游戏来有些吃力,而20年前,他还是国内街机格斗游戏圈的名人。
31年前,1987年武汉街头的一家游戏厅中,4岁的程龙被妈妈抱在怀里,打了一局射击游戏。这是他对于电子游戏最早的记忆。
日本摄影师秋山亮二在《你好小朋友》中,记录了中国70后一代的童年图景:摸鱼、捉迷藏、乘卡车郊游、公园划船、扮演小兔子比赛。到了程龙童年所处80年代末,街机游戏厅这一前所未有的娱乐场所出现在儿童的世界中。80后,成为中国伴生电子游戏长大的第一代。
小学时,程龙成为了街机游戏厅的常客。有时,校长会去游戏厅抓学生,程龙被抓到过几次,每次都会被通报批评,偶尔会被请家长。如今,程龙回忆说,他被通报批评那一刻,心里会自责,但很快,对游戏的向往压过自责,放学之后,他又会去往游戏厅。程龙为躲避学校老师和校长的“抓捕”,常去一个位置隐蔽的游戏厅。这一代人就这样在压力的缝隙中追求着隐秘的快乐。
那时,在很多人看来,游戏厅是危险场所。《人民日报》编辑部曾收到一封广西家长的来信,信中称,自己的孩子 “从 1993 年涉足街上的电子游戏室后,就像着了魔、吸了毒一样上了瘾,时常旷课、撒谎、偷窃”。最后,家长悲愤地呼吁“有关部门要下决心下力气管好电子游戏室”。
在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理教授王洪喆眼中,人们对游戏厅抗拒,折射的是中国社会转型期特有的焦虑。彼时,计划经济尚未完全退场,市场经济已然来临。人们对于下一代的阶层流动有巨大焦虑,一切与有助于阶层跃升的“教育”对立的“娱乐”都会引起恐慌。
1994 年,一款名为小霸王学习机的产品热销中国。这是一种特有的中国式营销,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款游戏机,但它必须把自己打上一个莫名其妙的“学习机”的名字。这款产品的广告词是“望子成龙小霸王”,宣传定位是“中英文电脑学习机”。实际上,它的功能只能用来玩插卡的电子游戏。它在改换名称之后,得以在家庭中获得合法性。
尽管在社会舆论中游戏厅是一个危险的地方,但它作为一个娱乐场所的天然吸引力,依然让学生趋之若鹜。
少年程龙逐渐成为游戏厅中的佼佼者,擅长格斗游戏。1994年,《拳皇》系列游戏风靡之后,程龙去游戏厅的时候,老板会赠送他游戏币,偶尔还给他买饮料。对于游戏厅老板来说,一场格斗游戏持续时间越短,他赚得越多。程龙在与旁人对战时,能快速结束一场战斗。让对手不得不买更多的游戏币。
1997年的一天,程龙去武汉紫光路上的江北游戏厅时,见到正举办“金字塔”杯游戏比赛。他从下午1点打到天黑,将所有对手一一击败,获得第一名。之后,父母对他打游戏不再反对。他们对儿子未来的模糊想象中,程龙或许可以靠打游戏混出名堂。一项纯粹的娱乐活动,在变为可能的前途的那一瞬,终于得到了程龙父母的允许。
之后两年,网吧慢慢兴起,程龙在《拳皇》为主题的BBS上,结识了全国各地的玩家。有时,他们会去到对方的城市,线下约战。程龙总是赢。约战时,有人用DV拍摄约战现场的视频,传至互联网,使程龙在国内街机玩家中声名鹊起。那时,程龙不会知道,20年后,有人就是凭借游戏直播可以每年获利数千万。当时的他,从网上看到对自己技术的赞叹已然由衷满足。
但那时他没法靠打游戏为生。有时,程龙会收到一些他打游戏的录像的版权费。有时,他给游戏杂志写攻略,能挣点稿费。更多的时候,在旁人眼中,他不过就是一个中专毕业生,要在快餐店、服装店打零工。
那时,世界对他的评价极度分裂。世俗意义上,他不是一个成功者,甚至有些落魄。而在街机游戏玩家的小圈子中,他被视为一个传奇人物。
网吧男孩
1997年,成都一位叫孟阳的14岁少年第一次走进网吧。他的母亲不像多数家长一样反对孩子打游戏,而是支持他,“只要他不再接触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,只要我知道每天他在哪里,我就放心了。”他的母亲这样说。
孟阳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家庭,父亲在他10岁时入狱,他与母亲相依为命。最难的日子,两人一天的生活费只有1.5元。他们吃的大米和蔬菜靠人接济。早晨,用5毛钱买鸡蛋,晚上,菜市场将要关门时,用1元买“收刀肉”——菜市场卖不掉担心变质的剩肉。
12岁,孟阳进入初中,班主任斥责他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。他初二辍学,后与社会青年混在一起,打架、惹事。某种程度上讲,是游戏拯救了他,当他走进网吧之后,他开始将打架的好胜心投射到游戏中。一天,他在报刊亭买了一本《家用电脑与游戏》,了解到日后改变他命运的《雷神之锤》。相比市面上当时流行的其他游戏,这款游戏的节奏感、对抗性更强。
1999年,孟阳的一位朋友在《电脑商情报》见到了一则《雷神之锤3》的比赛通知。只需要交5元钱,便可参加。他劝孟阳去。孟阳很怯场,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些高手,但拗不过对方劝说,最终参赛。
比赛那天,孟阳很快通过了预选赛,复赛上,又连续击败了几个当时在成都颇有名气的专业战队,获得第二名,奖品是一块价值1200元的intel显卡。他在领奖台和冠军握手的那一刻,手心全是汗。
2001年,他接到北京华彩软件的邀请,希望他做一个类似于游戏客服的工作,工资2000元,没有三险一金。孟阳告别母亲,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。他想着,北京有更多电竞比赛。他可以白天做客服,其余时间训练游戏。
这一年国庆假期,孟阳在公司连续训练5天5夜,累了,抽2.5元一盒的都宝烟;困了,在办公室的枕头上趴一会儿。他强化了很多游戏关键环节的训练,比如:为了在对战中掌握先机,他会记住游戏中所有物品的出现时间。他只能凭借自己的想法训练自己,那时候没什么专业人士可以帮助他。
国庆节后的第13天,他在2001年WCG(世界电子竞技大赛)中获得《雷神之锤3》中国冠军,赚到平生最大一笔钱:奖金3万元。一年后,他又获得WCG该项目的中国冠军,并在韩国总决赛中打进世界4强。这是当时中国选手在《雷神之锤3》项目上的最好成绩。
21世纪的最初10年,WCG在中国游戏玩家中是地位最高的电子竞技比赛,被视为“电子竞技奥运会”,该赛事由韩国国际电子营销公司主办,2006年之后,由微软、三星公司提供赞助。
两年职业选手的生涯,孟阳赚了大概5万块钱,改善了他和母亲的生活。如今看来,5万元不值一提,但在当年,这是一个国内顶级电竞选手才能拿到的最高收入。
一年之后,《雷神之锤3》已经过气,流行的游戏变为《CS》和《星际争霸》,孟阳陷入无比赛可打的窘境,只能回到成都,辗转于国企、传媒公司之间,赖以谋生。
和孟阳同时代的游戏玩家还有李晓峰,他刚经历失败的中考,被父亲走后门送到洛阳医专。他的父亲希望他做一名医生,而他却将全部精力和零花钱,都用来打《星际争霸》。他每天傍晚赶去网吧,用名为sky的ID在网上练习《星际争霸》一整夜。清晨,他回学校前,用兜里的一块钱买10个水煎包。
一年之后,李晓峰第一次离开河南省去西安参加比赛。他只打了3轮,就被一个不知名的玩家淘汰。折返洛阳那天,他火车票丢了,工作人员奚落了他一番。回程的火车上,他想了一路“我究竟适合不适合电竞。”
而距离河南洛阳700多公里的重庆,18岁的卞正伟已经失业一年。他4岁踢足球,高中加入重庆红岩球队,成为一名职业球员。一年前,重庆红岩被降为乙级、随即解散,卞正伟只能帮一些企业踢踢野球。
他成长在重庆发电厂家属区。球队解散,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。他没有参照系。
2001年7月的一天,卞正伟在网吧打了人生中第一局《CS》,3D游戏的眩晕,加上没有调鼠标的灵敏度,他当场吐了。几天后,他继续玩起了这款游戏,给自己起的ID叫Alex。只不过,那时他没想过以后能靠它为生,只是用打游戏的方式打发无球可踢时的大把时间。
短暂的春天
孟阳坐上驶向北京的火车那一刻,程龙已经有一年没有打街机了,日子过得百无聊赖。一年前,一场针对游戏厅的整顿运动之后,市内全部游戏厅停止营业。
2000年6月,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了文化部等7部门的《关于开展电子游戏经营场所专项治理的意见》,一场针对电子游戏声势浩大的讨伐随即开启。最直观的影响是大量游戏厅停业。在“停止发展,逐步取消”的方针下,3个月内国内游戏厅数量迅速从10万多家迅速缩减至3.6万家,一年之后,这一数字降至1万家。所有学校附近200米内的游戏厅不再存在。
除了针对游戏厅这一空间的整顿外,上述文件还禁止了电子游戏机的制造、销售与进口。从这之后,一个在中国内地生活的人想拥有一台家用游戏机,只能去买走私进来的水货。需求注定无法被彻底浇灭,强大的对于游戏机的需求时常变换方式和政策博弈。一些商家也会用强调游戏机播放音乐、影片等功能,规避掉游戏机的游戏属性的方式销售。
程龙重新走进游戏厅已经是一年后。那时,过去常一起在游戏厅打游戏的朋友,开始淡出游戏厅,转去网吧。有人建议程龙去打《星际争霸》,没准更有前途,他拒绝了。
“打街机,你打得好,有人给你鼓掌、欢呼,在网吧打星际、CS,我觉得比较孤独。”多年之后,程龙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这样解释他的选择。只不过,那时他还不知道,10年之后,他将品尝街机时代逝去的落寞,一度很受伤,有4年不再碰任何游戏。
2002年,卞正伟和朋友业余组建的战队获得了WCG重庆赛区冠军。去北京参加决赛时,第一轮就被淘汰。但这次北京之行,他了解到国内有一种职业叫做电竞选手。这个前甲B球员,似乎突然明白,就如同自己当年踢球可以作为职业,而电子游戏如今也可以成为职业,他自己或许会找到新的赛场。
机会很快到来,当年6月,北京的Devil战队邀请他加入,包吃住,月薪1200元。他还未赶往北京时,一则新闻出现在各大媒体:2002年6月16日凌晨2:40,北京蓝极速网吧发生大火,25人死亡,12人受伤。
不久,北京市全部网吧停业整顿,市内最大的飞宇网吧停业一年。全国各地也掀起网吧整顿风暴。
根据北京市公安机关统计,当年北京市有网吧2400余家,其中手续不全的便有2200余家,黑网吧占比90%之多。时任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刘晓明称,正是由于政府对网吧繁杂的审批手续,才催生出大量“黑网吧”。如果不简化网吧审批手续,只是在运动式执法中强行让网吧停业,在市场需求不断增加的大环境下,只会将更多的网吧经营者逼入非法的境地,更加难以监管。
受蓝极速火灾影响,卞正伟推迟了赴京时间,12月才到达北京。那时,北京市网吧还是没有恢复营业。他和战队成员,只能在一间位于地下室的黑网吧训练。他训练的黑网吧人很多,也很吵闹,“但有机器给我们训练,我们就很满足了”。
2003年,网吧恢复营业不久,SARS又肆虐京城。卞正伟的3名队友回了重庆,后来,他们再也没有回来继续打电竞。那时电子竞技的收入实在不高。那年,北京市人均工资2003元,电竞选手卞正伟的月收入是1200元。
但卞正伟没有回重庆,“我要保留职业机会,回去就什么都没有了,只能华山一条路打过去。”多年后,卞正伟这样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他住在北京二炮医院附近,窗外的北京二环路上,一辆车也没有,这座城市从未这样空荡。每天,他在房间看电视,或与其他留在北京的队员打牌。
SARS快要结束的时候,一则消息让很多电竞从业者觉得“行业春天将至”。5月,国家体育总局宣布,将电子竞技设为第99个体育项目。那时,一些卫视也已经有了游戏节目,其中最知名的节目是CCTV5由段暄主持的《电子竞技世界》。
游戏赛事在央视播出,对于行业发展至关重要。彼时,电子竞技最发达的韩国,游戏赛事在电视转播吸引大量观众,知名电子竞技选手有明星一样的关注度,三星、大韩航空、现代等大企业因此愿意赞助赛事。
打《CS》至少需要5个人的团队,SARS结束之后,Devil战队人手不够。卞正伟得知另一个名为United的战队也缺人。两个战队商量之后,决定合并为Devil*United战队,参加2003年的WCG。
这一支临时组建的战队,获得了当年的WCG中国冠军,之后在韩国总决赛进入世界8强。这次比赛被CCTV5的《电子竞技世界》跟拍,卞正伟在家乡的母亲在电视上见到了他,觉得很有面子。之前,他的母亲不愿听他讲打电竞的事情。在中央电视台上见到儿子之后,他的母亲终于认可了他的工作。
2003年,电竞从业者眼中的春天,最终被证实只是短暂的。2004年4月12日,广电总局下发《关于禁止播出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的通知》,要求各级广播电视机构不得播出网络游戏节目。
如果说1995年的小霸王游戏机是将游戏捆绑在教育的概念上,得以进入主流世界。电子竞技的从业者则尝试将游戏捆绑在体育的概念进入主流。这种方式不总是有用。段暄主持的《电子竞技世界》被停播之后,节目组用节目属于“体育竞技类节目”,不属于“电脑游戏类”的说法,争取能继续播出,但最终没有通过。
电视游戏节目被禁之后,游戏玩家失去了主要的发声渠道,他们从此变成了不断被外界定义,却只能沉默的人群。
与禁令同时出现的是救助网瘾少年的浪潮。陶宏开、杨永信等日后饱受争议的所谓戒网瘾专家,从此陆续登上历史舞台。只不过,那时他们的出现还未引起太多争议,反而,一些家长将他们视为救世主。
夏威夷大学人类学系龚雁达(Alex Golub)与龙梅若(Kate Lingley)在 一篇论文中指出:人们对“网络成瘾”的焦虑,折射出中国在试图融入全球体系时暴露出来的敏感与脆弱,其面临的种种问题包括—— 原先的道德秩序遭受冲击,社会关系逐渐 “医疗化”,颇为时尚但未获认可的新式媒介日益崛起,作为生活方式的消费主义大行其道,家庭结构的变迁以及育儿困境。
辉煌时刻
孟阳在2004年加入上海5E俱乐部,重新做回职业选手。一位朋友告诉他,北京将举办一场电子竞技大赛,项目是《毁灭战士3》,奖金100万美元。孟阳不相信奖金能有这么高,后来,他通过北京的朋友确认奖金是100万元人民币,终于有些信了。
但在那时,他还从未玩过《毁灭战士3》这款游戏。他唯一的优势,是他曾经获得WCG中国冠军的《雷神之锤3》和这款游戏是同一出品公司,两者打法有很多相似之处。在赛前没多久,他才拿到《毁灭战士3》这款游戏,仓促地训练了一段时间。
10月,比赛正式开始,地点在北京长城,名为“升技Fatal1ty长城DOOM3百万挑战赛”。他仅用15分钟,便以25:8的大比分优势,战胜被称为美国射击游戏第一人的“Fatal1ty”,赢得100万元奖金。在当年,北京四环的房子每平方米只有6000元左右。
这场比赛并非是WCG等世界知名赛事,而是由一家台湾硬件公司“升技公司”主办的比赛。那时,除了WCG之外,很多赛事由民间各类公司举办,常出现赛事举办之后,主办方跑路,不发放奖金的情况。孟阳在这次百万奖金比赛获奖一星期之后,打电话给母亲,让其查看银行卡,母亲说“前面一个8,后面很多个0”。奖金税后是80余万元已经到账。
孟阳回成都用奖金给母亲买了两套房,给自己花了300元钱买了一条裤子、一双鞋子,一条皮带,留下一万元请哥们吃饭,另外,包了一万元的红包给一位为他带来大赛机遇的朋友,剩余的钱,上交给了母亲。这个曾经人们眼中的不良少年,在获得物质成功之后,展现出了孝顺的一面。
两个月后,孟阳又在美国达拉斯举办的CPL2004冬季锦标赛《毁灭战士3》项目的全球总决赛中,成为世界冠军,次年,又在WEG master(大师赛)获得世界冠军。CPL是由Angel Munoz1997年在美国创立,与WCG、ESWC并称为电子竞技世界三大赛事。这一次,他真正证明了自己的能力。
卞正伟、李晓峰也相继获得世界冠军。2005年,卞正伟所在的wNv战队拿到中国CS在WEG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。李晓峰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,在2005年、2006年的WCG上,成为中国唯一连续两年获得WCG世界冠军的选手。
WEG是继WCG之后又一项由韩国打造的国际顶级电竞赛事。其主办方是韩国最专业的游戏电视媒体Ongamenet。比赛全程由 Ongamenet独家转播,在国际上被誉为继WCG、ESWC、CPL之后的第四大电子竞技赛事。
对街机高手程龙来说,他当年面临的是游戏玩家群体和世俗世界截然不同的评价。而在卞正伟、李晓峰、孟阳这一代,两个世界间的裂缝出现了弥合的迹象。2007年,中国游戏玩家已经有1.4亿人。他们是这些人眼中受到瞩目的明星。圈子之外,由于媒体对他们胜利的报道,也让他们获得更多世俗意义上的认可。
2008年,李晓峰成为北京奥运火炬手。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身份,让很多人认为电子竞技似乎已经逐渐摆脱污名,迎来真正的转机,实际却没有如此顺遂。由于卫视播放游戏节目的禁令始终未解除,电子竞技一直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,靠企业时有时无的赞助为生。随着金融危机到来,企业缩减赞助费用,大量游戏俱乐部倒闭。
随着一些电竞明星的崛起,游戏在大众心中毕竟被逐渐正名。2006年,孟阳、李晓峰、卞正伟三人登上了《鲁豫有约》。尽管节目中陈鲁豫反复提醒电视机前的孩子“不要向他们学习”,这次节目还是让很多人了解到了电子竞技。
发轫于2004年的网戒产业,也被媒体爆出存在电击、殴打学员等问题。也是这一年,卫生部明确否认将 “网瘾”当作一种疾病,只将其称作 “网络使用不当”,并禁止损毁性外科手术,禁止通过限制人身自由、体罚等方式进行干预、治疗。
一些游戏玩家已经长大成人,他们开始反击。其中代表是一部叫做《网瘾战争》的短片。这部短片由《魔兽世界》知名玩家“性感玉米”创作剧本,请网友在游戏中进行表演、配音。影片借游戏角色之口控诉戒网瘾专家,“凭什么我们就不能拥有5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娱乐?”
官方的态度也所有转向。2013年,一则《关于允许内外资企业从事游戏游艺设备生产和销售的通知》,距离2000年游戏机禁令过后的第13个年头,游戏机终于在上海自贸区试水解禁。
又过了两年,国内游戏机市场全面解禁,但在此时,卞正伟、孟阳、李晓峰最辉煌的时代也已经过去。
90后新一代
李晓峰在2006年连续两年获得WCG世界冠军时,湖南湘潭的禹景曦在校门口的报刊亭上,买了一本《电子竞技》杂志,他在上面见到了李晓峰的报道。从这一刻起,他萌生了想要成为电子竞技职业选手的想法。多年之后,他成为了知名《英雄联盟》选手Misaya若风。
只不过,那个时候,绝大多数家长依然反对自己的孩子打游戏。若风的父母也一样。他的父亲是一名大学教授,母亲是英语老师,在他们给若风的职业规划中,希望他上大学,学新闻学,当一名编辑或记者。
但若风热爱的是游戏、足球和文学,讨厌学校。李晓峰成为奥运火炬手那年,若风退了学。父母怕他离家出走,给他买了台电脑。很多天,他关在房间中玩《Dota2》,每天只睡2~3个小时。他想向父母证明,他的选择是对的。
那段时间,一位网友称自己在组建战队,邀请若风去。若风带着1000元压岁钱,去了武汉。在武汉,网友说需要交房租,若风将钱借给了网友,网友便消失了。最后,他只能到处借钱才能回家。
之后他又辗转了两个战队,但均没什么满意的成绩。游戏之路的失败,促成了他与父母的和解。他回到湖南湘潭,决定考大学。高考前,他和父母约定:大学之后,父母允许他打电子竞技。最终,他考入了湖南大众传媒学院新闻系专科,这个专业是母亲替他报的。
大学期间,他接触到《英雄联盟》。他为了参加腾讯举办的TGA比赛,每天在网上训练,一个月打到国服前30名,最后在线上赢了所有的队伍。可惜TGA线下总决赛的时候,他们输给了战队Ehome。
不过,这也让他获得了关注。WE俱乐部的经理King与他多次沟通之后,邀他加入了WE电子竞技俱乐部,成为《英雄联盟》职业选手。那时,若风和队友们为了提高水平,每天晚上12点到第二天中午12点,在美国的服务器上和国外的队伍练习。
努力渐渐获得回报。2012年12月3日,若风作为队长,带队获得IPL5世界冠军,这是中国在英雄联盟项目上获得的第一个世界冠军。IPL是由美国媒体和评论网站IGN公司主办的电子竞技大赛。
一年之后,若风退役。他在做职业选手时,年收入20万~30万元。他收入变多是在退役之后。退役之初,他开了淘宝店,卖电子设备,最多的时候一个月销售额能达到几百万元。
2014年直播行业的兴起,他开始做游戏主播。作为一个前《英雄联盟》世界冠军,他有大量的粉丝,直播的收入“非常丰厚”。这一年起,这些电竞明星,获得了变现渠道,开始同时拥有圈子内玩家的瞩目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。
然而,游戏作为娱乐本身并未得到正名,但像本世纪初那样,对游戏压倒性的批判再也无法重现。在焦虑的家长、强势的主流话语、可疑的网瘾教授的多重挤压下,20多年来,游戏玩家还是成长为一个庞大的群体。到2017年上半年,中国游戏用户规模达5.07亿人。
即便一度有4年不再打游戏,街机高手程龙也在2014年直播行业兴起之后,在网上做游戏直播,每年能赚50多万元。
卞正伟、孟阳、李晓峰这样曾经备受瞩目的电竞明星,如今也活跃在游戏界,卞正伟现在是《绝地求生》的赛事解说,喜欢自称“老帅哥”,有时,在解说中,他会调侃自己当年做电竞选手时微薄的收入;李晓峰经营游戏外设公司,晚上做直播;孟阳现在在腾讯做游戏策划,他也会在业余时间直播打游戏,被年轻的网友们尊称为游戏界的“上古大神”。
本文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,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网络,原标题——污名与英雄:iG,王思聪以及不被承认的青春